2 无根藤
九九八十一支半臂长的白烛被点亮，逐一盛在铜器莲华盏中，莲华盏又与褐色老藤相连，或悬挂在房梁，或垂吊在实心柱，上下不一，有高有低，烛光烁烁，竞相纷呈。
仰头一望，像是场流星雨被摁下了快门。
往下看，是数不尽的先灵牌位，被放置在榆木架子上，占据了大堂正前方以及左右两侧，满满当当，像是三面船帆。一条七尺宽的素白地毯，从门处延伸至最里，绵毯上每隔九步便放置一口青铜鼎。显然，这条地毯并非供人行走。
屋外正门处上方悬着一块匾，匾上赫然刻有四个大字——“周家祠堂”。
此地少有灯盏通明的时候，除了清明与年初祭祖那几天，今日称得上是个例外。此刻祠堂正厅中挤满了人，分别站在厅中左右，只空出一条道来。这群人中有老有少，有居住于枫晚镇当地，也有来自邻镇或是县城，而无一例外都姓周，也都是各家家主。
左右两拨人兀自交头接耳窸窸窣窣，或是寒暄或是谈别的，便可听一高个儿与一矮个儿说话。
“许久不见，堂兄别来无恙？”
“仰仗弟弟宏福，还过得去。弟弟家住枫晚镇，可曾知晓老祖宗今日召见我等而来，所为何事？”
“愚弟也只道听途说，据传老祖宗今日召见我等，为的是惩戒族中一位小辈，此人姓‘周’单字一个‘浮’，不知兄长可曾听闻？”
“不知此人。”
矮个儿闻言，用手肘捅着高个儿腰眼，另一只手半抬，遥遥指着祠堂靠前的位置，“正是那人。”矮个说道。高个儿循着手指瞧去，便见一位年纪约莫十五六岁的男子，白袍素缟腰系长剑，正站在厅堂正中靠前，不左不右的与两拨人群保持距离，独自一个背依着齐肩高的青铜鼎。
“此人犯了何错，需得惊动老祖宗！？”
矮个儿踮起脚尖，压低声音掩住嘴，靠近高个儿耳语道，“私通！”高个儿一愣，忙又朝周浮瞥去一眼，低声赞叹道，“果然是英雄出少年！”
“堂兄何出此言？”
“唉，堂弟有所不知，哥哥近日正想着纳一房小妾，却始终壮不起胆子报给族内知晓... ...你说这男女之事老祖宗都要横插一杆子，是不是管得太宽了些？”
高个儿还喋喋不休的抱怨，矮个儿又捅了捅他的腰眼，示以眼色，高个儿朝门处望去，便见一位九旬老人在一对金童玉女的搀扶下，颤颤巍巍入了周家祠堂，高个儿心中一跳，暗道一句，“哟，是老祖宗！”
只见老人步子极是缓慢，从人群中路过时，所到之处无不静若寒蝉，两旁周姓子弟更是俯身便拜，路过周浮身边，老人停下，瞧了周浮一眼，又继续往前。
堂前的首座虚席以待，正是等着老人入座，老人近了却并未着急坐下，而是从一位辈分高的周姓子弟手里接过三根点燃的香，青烟袅袅，老人象征性的双手一握香底，便转交到身边的男童手中。
那男童接过了香，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，将线香恭恭敬敬的插在了香炉之中，替老人敬了祖先后，才默默回到老人身边，与那女童一并搀扶老人入座。
“你们也别站着，坐下吧。”老人嘶哑着声音，招呼道。首座旁设有数张客座，每张客座边分别站着一位老者，几人都是些辈分高资历深、有权有势，在宗族里一言九鼎的长辈，当然对比老人年纪，这几人只能算乳臭未干，在老人允许后，这几位才纷纷入座。
其中一位坐下后拿出信札拆开，又从信札中取出了书信一封，递给老人，旁的男童接过，展开在老人面前。
老人双眼如线，毫无违和的混迹在皱纹之中，令旁人不知他到底有没有睁眼去看那书信，但见得他频频点头，许是看了吧。后又摆了摆手，男童会意的收去了书信，便听老人开口道，“堂下犯错的... ...是我周家哪代子弟？”
众人从老祖宗身上移开视线，纷纷去瞧周浮，却见那少年看都不带看一眼老祖宗，反倒是望着悬挂的莲华盏目不转睛，完完全全将老祖宗的问话当了耳旁风。众子弟顿感形势不妙，心中都替周浮捏一把冷汗！
“周浮，别不识抬举，老祖宗问你话呢！”客座中一位长辈，双手一抖袍脚，冷声喝道。
周浮的弟弟周深也在场，与各家家主们站在一块儿，此时怕哥哥忤逆的行为连累了本家，忙不迭从人群中出列，扑倒便跪，对答道，“回祖宗的话！晚辈周深，身旁是家兄周浮，我二人乃周家第十七世孙。”
“怎么，你兄长是哑巴还是不通汉言，需得你这位做弟弟的替他答话？”方才喝问的长辈，又阴阳怪气的问说。
周深满面骇然，去扯兄长周浮的裤腿，压低了声音对周浮道，“跪下”。可裤腰都扯低了一截，周浮他始终不为所动，只茫然的看了弟弟周深一眼，便神情恍惚的仰起头，又去瞧那从房梁垂下的莲华盏。
他确实是精神恍惚的... ...
自父亲那晚重提往事，一番话告知自己只剩两年之寿，后又过去几日。一天，两天，又或者三天？不清楚，他对时间的流逝失去了概念，只知道数日来他茶米未进日夜无眠。
他知自己是饿极的，却提不起食欲，他知自己是困极的，却不敢合眼。这几日家中都在围着他吵架，弟弟在找父亲吵，母亲在找父亲吵，无时无刻不在吵。他听到他们相互推脱，接着自责，然后发泄、最后哭泣，最后的最后他将他们吵架的话听到麻木，他像是一根扎在家人心中的刺，每个人都痛的想将刺拔出体外。
好像清晨时父亲还跟弟弟吵来着，父亲愤怒的指责弟弟冷血，说“他是你亲哥，你们流着一样的血，你不能将你哥往火坑里推”；弟弟不甘示弱的驳斥，说“这么多年云中剑派的供奉一半出自家里，另一半出自宗族，二哥定要给咱们周家与宗族一个交代，哪怕是掉火坑他也别想逃”... 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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